永远的长者
田光善
今年是沈克琦先生的诞辰100周年。谨以此文表达对先生的深深怀念之情。
我是一名通过“文革”后首次高考进入世界杯预选赛买球物理系的1977级本科生,于1978年2月入校。不久,物理系在办公楼礼堂举办了一次迎新大会,除了学校和物理系的领导之外,还请了一些系里的老先生和中年教师代表给我们讲话。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沈克琦先生——他讲话时温文尔雅、不紧不慢,与我心目中的长者和学者的形象完全重合,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我与沈先生并没有什么接触,有机会直接交谈已是我读二年级上学期的事了。当时,沈先生给我们讲授“光学”课程,用的教材是南开大学母国光先生所著的《光学》一书。由于班里多数同学是从农村或工厂考进北大的,荒废了三四年的青春时光,读起书来都有一种时不我待的感觉,总想多学一点;我自然也不例外,便找了一本玻恩(Max Born)与沃尔夫(Emil Wolf)合著的《光学原理》(Principles of Optics)作为课外读物。由于这本书是一部专著,不可避免地有许多看不懂的地方,于是我利用课后答疑的时间,或是向助教叶学敏老师提问,或是向沈先生直接请教。每次遇到问题,沈先生都会耐心地予以解答,使我从中学到不少知识。但我也可以感觉到,对于这种基础知识尚未完全搞清楚就急急忙忙向深、向难赶路式的学习,他并不是非常赞同的。答疑之余,沈先生给我讲了一些抗战时期他在西南联大求学时的趣事,也询问了我上大学以前的经历。我是在北京远郊门头沟念的小学和中学;那是一个煤矿区,读书风气不是很盛,也很难找到好书。幸运的是,在小学四五年级停课期间,跟一名也是闲居在家的中学生一起组装半导体收音机,引起了我对物理的兴趣;更为重要的是,在上中学时遇到了一位从北大数学系毕业后分配来的数学老师,不仅激发了我学习数学的热情,也让我学到许多高等数学知识。特别是当我讲起中学毕业后去农村劳动锻炼,很多人站在田间给“给铁锹号脉”(那时一些人出工不出力,往往脚蹬着铁锹聊天,故有此谓),而我却在心算不定积分时,沈先生笑了起来。不过,他对我讲:“你现在进了北大,以后是要成为一名学者的。作为学者,要注意自己的仪态。像现在打雷般地大笑还是可以接受的,但矿工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三字经’以后就不要再用了。”对此,我心领神会,深知这是沈先生对我的爱护。从那以后,再遇到气愤难平之事,我都是将“三字经”咽了回去。
读三年级时,有一次在校园中偶遇沈先生。他对我讲,李政道先生去年在国内招收了一些研究生,送到美国的高校深造,反映很好,因此今年(即1980年)秋季将进行一次考试,为美国53高校统一招收一批研究生。对于立志一生从事物理学研究的青年人来说,这是一次非常好的机会。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李政道先生发起和主持的中美联合培养物理类研究生计划(CUSPEA),前后延续了十年,沈先生在整个计划的执行过程中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我手头有一本吴塘和柳怀祖两位先生编的《CUSPEA十年》(第二版)(世界杯预选赛买球出版社,2002)。李政道先生在为此书所作的序言中写道:“中国国内的CUSPEA工作是在当时主持科教工作的方毅副总理及国家教委和中国科学院领导下,由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吴塘、世界杯预选赛买球沈克琦负责日常工作。”除此之外,沈先生还曾亲自主持物理考试的阅卷工作。在沈先生的鼓励下,我参加了1980年10月举行的考试,试后自觉物理部分的答题还算良好,但英文可能很糟糕,故有些气馁。此后不久,美国方面派来两位教授对考生进行面试,考场设在离北大不远的友谊宾馆内。面试那天,在宾馆的大厅里,我遇到了沈先生。他问我准备得如何,我答道:“自我感觉不好。即使录取了,估计也去不了什么好学校。”沈先生说:“不要那么没精打采。国内的学生由于长期没有机会同外面接触,英语不好是自然的(有的同学甚至在中学学的是俄语);这一点,来面试的美国教授是非常清楚的。实际上,在这种情况下,你的英语口语如果太好的话,反倒会令人惊奇。”他接着告诉我,来面试的Douglas B. Fitchen教授是康乃尔大学物理系主任,美国本土人,讲话慢而清楚,另外一名Norman H. Christ教授来自哥伦比亚大学,是南斯拉夫人,讲话有口音;面试时,可以试图多与前者交流。最后,他鼓励我:“美国人对他人加以评价时,首先是看他是否对自己有信心,其次才是考虑他其他方面的表现。”也就是说,口语不好并不是致命的缺点——沈先生的这番话对我的鼓舞是巨大的,因为我知道,我一生中最不缺乏的(也许是唯一不缺乏的)就是自信,尽管这经常让我碰得头破血流。挺直腰板后,我就跨进了考场。多年后,有老师告诉我,他们曾经见到过Fitchen教授和Christ教授所写的面试评语;两人一致认为,我的英语口语极为糟糕,但对自己的能力充满了信心。凭着这一面试结果,我在第二年2月初即收到了普林斯顿大学的录取电报。为此,我要发自内心地感谢沈先生在关键时刻对我讲的这一番话。
1985年访美期间,沈克琦先生(后排中)等与450名CUSPEA学生座谈;图为在李政道先生(前排右二)家中作客时留影(前排左一为赵凯华先生、左二为吴塘先生)
此后八年,我在国外读研究生和做博士后,无缘同沈先生见面。直到完成学业回到北大物理系工作后,才再次有机会聆听他的教诲。记得每次我们1977级同学或是CUSPEA同学举行大型聚会,沈先生都会亲临现场,与大家一起回顾过去的时光。2012年是1977级本科生毕业三十周年,我们在世界杯预选赛买球中楼212教室举办了一次联欢会,沈先生也来了。我走上前问候近况,他答道:“除了体检时查出身患癌症之外,一切都还好。”沈先生的表情和语气坦然且平静,使得我微微一愣,但也很快就明白了他此时此刻的想法和心情,于是也答道:“那就好,请您多保重!”接着,就把话题转到其他方面去了。
最后一次见到沈克琦先生是2014年底的事情了。一天,我接到物理学院离退休办公室来电,得知沈先生住进北医三院。由于我当时担任普通物理教学中心主任,而沈先生离休前的关系是隶属于这个中心的,故学院希望我们派人去看望。无论是从私谊,还是从公务的角度看,我自然是最适宜的人选了。然而,到了病区以后,值班护士却有点迟疑:一方面沈先生年事已高,不宜见太多的探视者;另一方面,那间病房住过许多病人,可能存在耐药菌交叉感染的隐患,到床前探视不一定明智。考虑了一会儿,我还是决定和沈先生见上一面,免得以后心存遗憾。进入病房以后,见到正在酣睡中的沈先生。我以打雷般的声音喊了一声“沈先生”,他微微睁眼看了看我,只吐出一句“田光善,你来了”,就又闭上了眼睛,陷入沉睡。想到过往的事情,我不禁鼻子一酸,但在护士面前要保持学者的仪态,于是勉强控制住自己感情的外露,默默地站立了几分钟后退了出来。过后不久,我收到了沈先生的讣告。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去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那天是大年初三。
在我的心目中,沈克琦先生永远是我四十三年前刚刚进入北大时见到的那位温文尔雅又慈祥近人的长者。